熊亮:寻找出口的甲壳虫

2002年,熊亮27岁。

一天早晨,他从睡梦中醒来,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壳虫,无数的细得可怜的腿,在眼前无奈地舞个不停。他无法翻身,手脚朝天地拼命挣扎,“天哪,我选择的是多么辛苦的职业啊!”

甲壳虫与睡梦中的年轻人 / 熊亮绘

这只是一个虚构的梦境。

但那时已经在深圳做了几年的贸易工作的熊亮,感受并不比《变形记》里变成甲壳虫的格里高尔好多少。那几年仿若一场大梦,梦里只有工厂订单,大梦一醒,才想起自己还是个搞创作的。

这一年,熊亮关掉公司,重拾绘本,选择的第一个文本,正是卡夫卡的《变形记》。

卡夫卡说:“精神只有在不成为支撑物时,它才会自由。”

熊亮说:“突破边界才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。”

阁楼里画画的甲壳虫

1975年,熊亮出生于浙江嘉兴。

二年级的时候,一家人搬到江边的一栋房子里,父亲用木板隔开了一个小阁楼,一张画桌、一个书架和一扇窗,熊亮开始在那里作画。

熊亮儿时阁楼中的藏书

阁楼是熊亮生命里的一个起点,也是经常冲进他心室叩问的魔怪。

在后来的很多访谈中,熊亮都提到了那个阁楼。他的许多记忆都留在平静的80年代,“我画出来的海边、城市或者乡野,所有的画面都来自于童年”,熊亮说,“我的精神世界沉浸在过去的氛围中,但我并非执着于故土的画作家。”

小时候的熊亮干过许多“很野”的事,比如,晚上在阁楼里烤火,烧掉那些画坏了的画,或者半夜出去逛街,“没有为什么,就是想去”。熊亮甚至组过一个摇滚乐队,唱Death Metal,他是主唱。

熊亮作品《兔儿爷》中出现的阁楼

因为成绩好,熊亮的哥哥很早就去上大学了。而在那个年代,“不务正业”的熊亮,每天醒来都是一只别人眼中的甲壳虫。

他在小小的阁楼里寻找一个出口——16岁的他想出一本书。

“我知道我是考不上大学的,所以我就准备出一本书,这样就成为一个作者了,完全不用考虑大学的事情。当时其实自己也创作很多年了,应该算是一个成熟的创作者,就是需要一部作品”,熊亮觉得出一本书是自己自由的护身符。

1991年,当崔健唱着《一块红布》、《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》的时候,熊亮画完了他人生的第一本绘本——《鲁迅选集》,这本200多页的绘本,都是在上课的时候把画纸藏在课本后面偷偷画的。

《鲁迅选集》部分手稿 / 熊亮绘

“它其实挺抽象的,以线条为主。在当时,个人作品和抽象类的绘画都是难以被认可的。”

熊亮想把《鲁迅选集》寄给一个出版社,但阳差阳错地寄到了一个杂志社里,投稿给编辑,因此这个绘本最终没能出版。现在回想起来,熊亮说,“即便是寄到对的地方,它也出版不了。”

19岁,没去上大学的熊亮进入一家设计公司上班,“呆了差不多10个月就辞职了,后来自己开过一家设计公司。”

1998年,他南下深圳,寻找下一个出口。

粤语文化中的“异类”

90年代,“南下”是许多年轻人的选择,对熊亮来说,到深圳是“顺理成章”的。

“‘离开’对我来说特别有意思,我对寻找新的出口有一种强烈的愿望。它不是因为某种压力产生的,而是习惯性地想要突破边界。我不会守住某些东西,因为我觉得守久了就可能会变得很固执。”

“去《东方日报》”,是熊亮学会的第一句粤语。彼时23岁的熊亮,一心想做一家大型的外贸服装公司,因此他经常会跑香港的业务。这第一句粤语,是熊亮对香港的出租车司机说的——他曾跟人说普通话,被赶下车。

在粤语环境中的熊亮,就像身处现实世界的格里高尔。

熊亮并没有感到不适,学着去融入。他开始看TVB的电视剧,听黄子华讲栋笃笑,把自己泡在粤语金曲中不亦乐乎,他去菜市场用蹩脚的粤语跟人讨价还价......甚至在20年后,他在香港拜叶问长子叶准为师,学习咏春。

熊亮在深圳

在深圳做了一段时间的设计和外贸,熊亮无意间听起了崔健的《花房姑娘》。

崔健不停地重复唱:

“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/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

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/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”

《花房姑娘》唤醒了小阁楼里的“初心”,熊亮决定重新提笔创作。

地上铺满画的画室,正如小时候的阁楼

2001年,26岁的熊亮开始写作,找回创作的状态。他用不同的笔名写了评论、散文和小说在刊物上发表。同年,他重拾画笔,画出了绘本《卡夫卡》,紧张压抑的卡夫卡与他当时的工作状态十分相似。

“我们成长在各个变化时期,在浪潮底下不断前行,也是随着旧时代的变化,去生活,去工作的。所以卡夫卡其实描写的人物很贴近我们。”

“在商业中,有不同的追逐,但在艺术中,更加能找到自我。”他怀着这样的想法,画出了后来那些打动孩子和大人的绘本。

在光明里寻找黑暗

2002年,熊亮的女儿诞生。

正如因为女儿降生而没时间弹吉他的彭磊(笔者注:新裤子乐队主唱),熊亮也没有时间好好写作。“因为写东西需要专注,晚上睡不好是无法专心的,绘本相当于把画画和写作结合在一起了”,熊亮说。

在画室的熊亮

2003年,他完成了绘本《小石狮》,这是他第一次画自己创作的文本。当时的中国,绘本才刚刚萌芽,市场上只有西方或其他国家的故事,外国绘本被大量地引入中国,受到了家长们的热烈追捧,像安徒生、桑达克、若昂阿布雷......

熊亮这本讲述乡愁的简单的小书,在平静的叙述中蕴含着悠长深沉的情怀。短短173个字,写出了小镇里一座雕刻小石狮子的自述。他吸取了欧美绘本的优点,找到了一个成熟的创作方式,超越了简单的插画艺术和连环画艺术,形成了中国真正的原创现代绘本。

被拍成短片的《小石狮》/ 熊亮绘

每次完成了新的故事,熊亮都会先拿给女儿看。

《梅雨怪》是他与女儿共同创作的,“里面的头盔是我女儿设计的”,他说这话时无比骄傲。这部作品出版后影响深远,后来被法国人拿去拍成了动画片。

《梅雨怪》/ 熊亮绘

接下来的几年,熊亮创作出“绘本中国”系列,其中的《灶王爷》、《兔儿爷》等充满中国味道的作品都颇受中国读者欢迎。

2008年,女儿6岁,熊亮的儿童绘本创作事业正发展得蓬勃,他突然决定解散工作室。

“我34岁,解散工作室,不再频繁参与绘本的外事活动,决定做一些新的东西、新的类型,不为向人展示另一面,仅仅因为这就是我想做的而已。”在《怎有人寻暗》中,熊亮这样写道。差不多三年,熊亮做了七八本民间戏剧的绘本,《寻暗集》。

《寻暗集》中部分作品 / 熊亮绘

那是探寻“中国式黑暗文化”的作品,里面的三个戏剧故事《目连救母》、《母子鬼》、《乌盆记》都来自古老的民间戏剧、宝卷、变文。书里描绘着地狱、含怨而逝的鬼母、尸骨烧成的乌盆….晦暗的背景制造出压抑的气氛,残忍又滑稽,叙事的文字也是朱砂颜色。

这是一本给成人看的绘本。

“除去背景时代差异的表象,仔细读来,里面的人物个个都是我们”,熊亮在《寻暗集》的序言里写。

“我倒不是说厌恶时代,或者是有叛逆色彩。成人绘本是没人探索过的领域,我就喜欢做这些东西。当你把自己处在一个鄙视链的,开玩笑的说,鄙视链的底端时,你是自由的。因为那个地方没有任何的名声,你做东西都是纯粹的”,熊亮说。

他决定做绘本的革新者。

不做保守的甲壳虫

2018年,有童书届诺贝尔奖之称的国际安徒生奖揭晓,被提名的熊亮惜败,却成为当年童书届、文化界最为狂欢的事件。毕竟,那是迄今中国离世界童书大奖距离最近的一次。上个月,熊亮的画在法国展出。

熊亮在博洛尼亚与伊戈尔•欧尼可夫交谈

某种程度上来说,他已经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名声和成功。身边有人跟他说,成为一个保守者的时候,才能真正得到想要得到的名声和利益。

“但实际上我对殿堂和主流并不是那么的向往,我更多向往的是,自由一点,然后做一些完全不一样、甚至奇怪的事情。因为这是我的乐趣所在。”

史航与熊亮在某线下沙龙

“奇怪的事”,指的是他开始打拳了。

去年,熊亮拜叶准为师学习咏春,他的工作室里有一个拳桩,每天都会打拳。咏春的“黐手”、“黐脚”讲究的是若即若离,不黏不断,看似温柔,却是搏斗中的“撒手锏”。

而熊亮在2019年打出的拳,是《游侠小木客》。

熊亮绘制游侠小木客

“11岁左右的小孩子步入初中阶段,就会去接触一个小社会。书中我把它画成一个‘桃花源’,小木客看起来好像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桃花源,其实那个小社会可以是学校,是国家,可以是某种文化或者某个族群。”

熊亮从小琢磨的话题是:在这世界上,只听自己的,能不能活到现在甚至以后?

《游侠小木客》 / 熊亮绘

他把这些思考画在了绘本中。在故事里,小木客在有些环境当中去了解如何跟人相处,如何达到理解,如何解除误解,这是一个去探索的冒险。经过了一次冒险,让小木客永远保持童心了,保持了少年的赤诚之心。

“就是想让这些孩子长大变得有趣,这个是一个精神价值,他会很开心,就不会多么辛苦。让故事陪伴孩子们成长。”

他说这是他身上背负的使命。

对话

ZAKER:在创作中您是如何保持那份童真的呢?

熊亮:童真是另外的东西,不代表说我们为了这个工作,非得要去做出像小孩的事。其实我们知道,成人都是从小孩成长的,尤其你在孩童时期的记忆是十分深刻的。替小孩发出声音,其实是在替小孩子拓展空间。如果是我们大人跟小孩子说,这就是真善美,就是这个样子的,那也是不对的。真正的绘本所表现的真善美,一定是小朋友在绘本中成长、寻找、拓宽。甚至反抗我们大人,能够获得的空间才是“真善美”。

 

ZAKER:您衡量绘本好坏的标尺是什么?

熊亮:一是图文逻辑结构,二是是否有儿童视角,三是语言结构的思路。

因为我是自学艺术,小时候看书和画画都是自学,就特别容易总结方法,一看别的书,马上就知道别人是怎么做的。最好的绘本会有两条线,一个是表面的线,一个是内在的线。你一看这人物就知道它代表什么符号,它一定是符合某个年龄段的孩子的心理需求的,它属于这个孩子在成长期中的心理典型。这样的话是我认为的绘本最好的模样。

 

ZAKER:千禧年初,中国有了自己的原创现代绘本。快20年过去了,中国的绘本作家们有没有什么变化?

熊亮:绘本其实现在在悄悄发生转变,09年的时候,我去日本、去英国交流,都没有见到年轻人。我在英国见了安东尼·布朗(笔者注:今年已经73岁),在日本的时候我去拜访很多画家,也都是年龄比较大的。一听到我才30多岁,他们都很惊讶。当时我想找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绘本作家,也是较少的。

现在不一样了,现在这几年全部是年轻人。在博洛尼亚的时候就很明显地感受到了。所有的艺术家都是个性化创作,让绘本和插画这个行业变得非常繁荣。目前的市场有点像是一个嘉年华,创作者的嘉年华。

 

ZAKER:中国绘本最无法取代的点是什么?

熊亮:我们看一本绘本,从前面架构世界,然后逐渐发生冲突、转折,几乎都相通的。但是后面那几页,如果印度做、美国做、欧洲做都是不一样。但小朋友都能理解的。所以其实每个国家做书都有它的特征。

我觉得中国的特征就是要体现中国文化中我觉得最重要的东西,心态上面更加放松,然后把中国文化智慧给写出来。中国文化是一个非常不极端的文化,非常中观的。这个中观不是普通的意思,它有感受力,有容纳力。

 

ZAKER:给年轻人一些关于开始的建议。

熊亮:开始的建议就是特别朴素的,很多人他们就不理解,说年轻人都是梦想我做绘本的第一天起,就想要让自己独特的东西让大家接受,甚至不屈从任何人的观点和看法,很多年轻人可能对外界的期望有点过高,他觉得只要我做东西,大家应该见到应该接受。 其实没那么简单。

要么你就顺应需求,如果我愿意顺应需求,就必须做得更好,且一定要对自己的要求极其严格。我做绘本的第一天起就想,我做这一行并不是为了吃好饭,我们要保证的是自己的独特性,一定要做得特别好。我对年轻人的要求就是一定要有自己的标准,不要轻易的认为大家会接受。

ZAKER新闻出品
采访&撰文/庄牛奶
编审/陈尘
视频/李耀华
摄影/王莉莉
设计图/江南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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